中國歷代藏書家,總數到底有多少,至今也沒有詳細的統計。葉昌熾是最早做研究統計工作的人。他的《藏書紀事詩》也是一部開山之作。不過這書是以詩爲主的,關於具體的個人,材料並不豐富,只不過是簡略的小傳和一些零碎的資料,對讀者的幫助不大。繼起而作藏書家事略的也有一些,但總擺脫不掉同樣的缺點。大抵藏書家並非同時也是名人,也不一定都有自己的著作,傳狀資料也稀少,這些都造成了困難。
明代晚期浙江著名藏書家祁承,是留下了不少書面材料,使我們有可能對他進行較深入瞭解的一個例外。澹生堂的藏書,清初就散佚了。但今天我們還能接觸到一些僅存的遺物,特別是他家的抄本書,還有那有名的藏書印記,看了都使人感到親切。他的著作,在清代都是禁書,所以流傳極少,但到底並不曾斷種。他的傳狀,由范允臨等手寫的,現在也還在。他的手寫、手跋本也多少還留下了幾種。他的家書手跡更是進行研究的第一手資料,也是珍貴的遺墨。這些遺藏的一部分原來是祁家深藏密鎖了幾百年的東西,直到解放之初纔陸續流散出來。崇禎刻本《澹生堂文集》就是其中之一。
原集大約刻於崇禎中葉。刻成不久就遇到了甲申國變,所以流傳很少。過去只在傅增湘的《藏園群書題記》初集中有過著録。那是陶湘的藏書,後來輾轉歸北平圖書館,現在臺灣。書前有陳繼儒、范允臨兩篇大字序,范序做於崇禎六年(一六三三),可以約略推定刻成時代。接下去是十篇舊序,都是爲承生前著作單行刻本而作的。作者有梅鼎祚、馮時可、鄒迪光、姚希孟、楊嗣昌等,都是晚明有名的作者。這些單刻小集今天也大多亡佚了,只能從這些舊序中知道那些名目。《文集》是合編重訂本。計詩、序跋、奏疏、記、讀書志、傳志、雜著、尺牘、吏牘等,共二十一卷。
與這部《文集》同時流出的還有《澹生堂詩文鈔》稿本四册,是祁家後輩從《文集》中精選寫成的,待刻而終未刻。對比之下,可以知道《詩文鈔》即據《文集》抄出,被刪落的大都是有干時忌的處所。在選抄過程中還對《文集》動了手術,將“奴”、“虜”字樣都一一用濃墨塗去了,因此可以斷定《詩文鈔》寫成的時代是清初,而在國變家難之餘,祁氏子孫仍念念不忘想使先人遺著流傳下來,又爲了安全,塗去了觸眼的忌諱,但並不銷毀,一直秘密保藏著,即使經過乾隆禁書那樣的大風波,還是堅持了下來。這不能不說是藏書史上驚心動魄的一葉。
全書塗乙最多的是十七、十八兩卷尺牘。有的篇章幾乎是滿眼墨丁。現在引一首《上趙明宇高瑩塘書》作例:
竊計中國之制夷狄,不恃其不來,恃吾有以待其來,此爲尋常言也。若今日則直須有以制其來,而戰之勝不勝,守之堅不堅,又爲第二着矣。何者?職見人心搖搖,略無固志,若一聞虜騎渡河,都門不知作何景狀。故今日惟在海上多方出師,以擾其巢穴,老酋如戀棧之馬,或未敢一意西向。所以海上之師,惟頻益妙,正所謂勝固可欣,敗亦可喜者也。前台臺防邊八議,固以及此。職之惓惓一念,敢以附於臨岐之獻。
承在這裏提出了對東事的見解。像這樣的尺牘頗不少,但都不選入《詩文鈔》中,那道理是不言而喻的。篇中“中國”、“夷狄”、“虜騎”、“老酋”等字樣都塗去了。在其他諸篇中塗去的還有“建酋”、“遼左”、“四衛”、“奴酋”等字樣,甚至連敍述戰事的詞句也一併塗去。直到今天,我們仿佛依然可以摸到祁氏子孫翻閱先人遺著時惴惴的心。
祁承一直在寧國、長洲、吉安、宿州、磁州等地做地方官,在南京兵部車駕司、職方司任職,平生精力大部分耗於吏治,這在兩卷《吏牘》中可以見其大略。不過他到底是一個愛書的人,在藏書上花費的精力尤多。卷十四爲《讀書志》一卷,其中的《藏書訓約》《訓略》,繆荃孫已經刻入《藕香零拾》中。這是萬曆四十一年(一六一三)家居時所作,是檢閱藏書、分別部居以後寫下的有關藏書總結性的文字。其中《整書例略》部分,是有關圖書分類的論文。他提出的收書要點是:“眼界欲寬,精神欲注,心思欲巧。”舉自己收書的實例來加以說明,又羅列古今藏書家的故事激勵子弟。這一卷《讀書志》可以算得是系統論及藏書的開山之作,給予後來者的影響是大的。只清初藏書家孫從添的《藏書紀要》約略可以相比。他當然逃不掉“子孫世守”的老思想,聲明在他自己生時,要每月增添藏書的種類,對子孫則只要求每年增加若干種。還詳細規定了藏書樓的規則,但他似乎也感到無論如何細心規畫,藏書是否能守而勿失也還是個未知數。他說:“至竭力以守,而有非爾輩之所能守者,夫固有數存乎其間矣。”他所說的“數”自然是唯心的,但也不是什麽神秘的不可知的事物。沒有多久,甲申國變,祁家隨之破家,藏書自然也不可問了。其實世變的發生與發展,在他自己的著作中也早已多次涉及,只是沒有料到來得如此急速而已。
祁承說他自己特別看重的是史書,這是很重要的一種藏書思想。在以尊經爲主的時代,是一種難得的卓識,也可以說是浙東學派的一種特色。他回憶少年時的故事:“然性尤喜史書,生欲得一全史,爲力甚艱。偶聞華容魏學博有《金史隱括》頗悉,郭相奎使君以活版模行於武林者百許部,一時競取殆盡。遂亟渡錢塘購得其一,驚喜異常,不啻貧兒驟富矣。”這是很有趣的故事,同時又可以知道明末在杭州是有活字版的,至於這部全史的名目則已不可知。當日活版印書大抵一次只刷印一百部左右,隨即拆版,這是活字本特別罕見的一個重要原因。祁承很早就有著述的志向,也大抵是屬於史部的居多。在南京時有《與管席之》一書。略云:
白下山川自佳麗,寒暑自寂寞,惟堪閉門讀書,自快蠹魚之癖。日來喜閱古人嘉言懿行,意欲自三代至國朝,將名哲品格之可採者,輯爲《古今範》,勒成一書,藏之名山,吾意足矣。但業須遍索之正史稗史之間,偶於記聞得數種,皆此中藏書家所絕無者。或宅上鄴架中一檢,不妨借閱。録竟即專人函璧。
爲了著書而向人借書,借得以後即抄成副本,澹生堂的抄本書,就是這樣陸續積累,終於成爲巨觀的。
他在《與郭青螺書》中,又勸他爲吉安一郡編文獻志,建議:“採之《豫章全書》中,已十得其六七;若文,則採輯名公之著作,亦易事也。……所以文獻一書,關係不淺,望老公祖慨然力任之。一應筆札刊刻之資,則郡吏事也。”明人任地方官,多喜編刻有關地方史志類書,其中有不少是所謂“書帕本”,是附庸風雅的草率之作,但也有謹嚴的撰著,無論如何,總是爲地方留下了珍貴的史料,不是毫無意義的事。在這信的後半,他又提出了借書的請求:
某表彰前哲之意,頗亦不敢自後於人。即書架中所收者,乃古人之蠹簡殘篇,無不珍重藏之。……今所收古人稗官野史之類,頗不下千種,至於記載朝政之書,更不易得,凡老公祖鄴架所藏,如宋元人之文集,除耳目常見之外,或前代與國朝記載及小史之類,俱煩命掌記者録一目見示。如向所未曾經目,則當借抄。在宋朝如劉須溪諸公,皆貴鄉人,其遺集定有副本也。外一單皆貴鄉前輩名公也,其集有存於其子孫者,並一查示之。
大約他每移一地任職,總是要搜訪遺書,借抄收藏。這是澹生堂藏書的一個重要來源。特別是在河南的日子,抄得的最多也最重要。這些情況在他的家書中也有所反映。在《與黃寓庸》書中又勸他作表彰地方前輩的工作,江右名家如周益公、劉須溪、楊誠齋、洪景廬、劉貢父、劉原父,“著作不下數百種,今海內盡已失傳。兄可加意訪求,即以其人,刻之其郡”。在同書中又提到他自己纂輯的一部重要著作:
《浙中輯著作考》,雖古人之遺書十不存其一二,而使後人尚識其著作之名目,猶有存羊之意也。合十一郡中大約有八十餘卷。此書於世道無所關係,而於吾鄉亦有小生色。
這部 《兩浙古今著述考》的稿本,是他在萬曆戊午半年中所編成的。澹生堂藍格寫本,也是祁家世守先世遺書之一。
在《與徐季鷹》一書中,他又進一步提出糾合同志,共搜遺書的倡議:
弟以半生食字魚,改作牛馬走。駑步屢頓,鈍退同於六鷁,僅此蠹魚之癖,日老日肥。踜踜焉訪求異書,搜輯殘編者,二十年如一日也。然苦於僻居海濱,聞見有限。必須相結同志者五六人,各相物色,而又定之以互易之法,開之以借録之門,嚴匿書之條,峻稽延之罰。奇書秘本,不踵而集。……弟知兄台有此同好,不識可收弟於臭味之末否?
感到個人的力量究竟有限,自然不免想到要聯合起來共做收集的工作。這是圖書館思想的早期萌芽,雖然粗略,也沒有脫出個人收藏的局限,但到底是可貴的初步設想。
《文集》卷十八有《與潘昭度》一書,長達千言,是論藏書的重要文獻,可以看作《讀書志》的提要。其中說:“大約覓書如覓古董,必須先具賞鑒,乃可稱收藏家。若只云漫爾收藏,則篋中十九皆贗物矣,雖多奚爲。”他主張以《文獻通考》和《藝文志》所載者爲第一格,著述中又應以表章九經者爲第一格,“次之則記載前代治亂得失事,再次之則考證古今聞見所未及事”。對詩文集則評價不高,但說漢、唐、宋、元人集亦應珍重:“故弟於文集中,凡宋元人遺稿,倘得寓目,亦無不抄録而存之。蓋文集一事,若如今人所刻,即以大地爲書架,亦無可安頓處。惟聽宇宙之所自爲消磨,則經幾百年而不消磨者,自有一段精彩,不可埋沒者也。”這裏所說的自然淘汰可以說是一種殘酷的規律。人們常說書籍有水、火、兵、蟲等災難,其實歷史地看,這還不算是嚴重的禍患。推而廣之,就連“文革”中的毀滅文物也不是最致命的症候。讀者的鑒別、篩選纔是起著決定作用的。壞書、不夠格的低劣作品往往逃不過無情的拋棄,要不然真是以大地爲書架也將容納不下了。相反,好書、好作品的生命則是長久的,即使遭遇怎樣的厄運,終於還是保存下來,因爲它們得到了讀者、不是一代而是多少代讀者的批准和保護。
在《與潘昭度》信中還提到搜求會試録事:“我朝會試、廷試二録,自開科至今,其版俱存禮部。此昭代大典,藏書家不可不存。知兄亦須辦此,並爲弟刷印一部,但一科不可使缺。所刷者即留之都門,弟自差人來領,至囑。”登科録是原始的歷史資料,不過不爲一般藏書家所重視。在這裏可以看出祁承的眼光識見。同一時代以收藏登科録著名的還有寧波范氏的天一閣,至今還大量地保存著,比澹生堂要幸運得多了。這種登科録,並非一本本零碎收集,而是整套地從禮部刷印得來的。
祁承還打算修河北三郡的地方志,請阮太沖主持編輯:“不佞欲合河北三郡爲一志,名爲《河朔外史》,而體裁不同於郡乘。” (《與竹居宗正》)在《與陶公望書》中更詳述自己著述的計劃,是重要的史料:
弟今老矣,……惟好裒輯古人之遺書,表章前哲之遺範。……故如《紹興文獻志》《兩浙先輩盛德録》《越中隱佚考》之類,皆有志而未能者也。如《世苑》、如《友鑑》、如《前賢大事案》之類,皆已輯而未就者也。惟自通籍二十餘年來,回環郡邑之間,曾輯有古今守令之事,足爲後人取法,名曰《牧津》五十卷,分爲三十類,於彌變安民化導肅法之事,頗爲詳盡,此書或於世有小補乎。至於《兩浙著作之考》,爲卷亦六十有四,於吾鄉前輩之著述,無不備載其名目,第尚恐有遺於耳目聞見之外。此二書者雖已成卷,然更當請裁於兄者也。
從這些已成未成的著作中,可以看出他的著述旨趣,也還是著重史的因素爲多。特別重視的是地方史乘,這與他在《讀書志》中所說是一致的。
《澹生堂文集》的前六卷是詩,如細細排比,可以得到不少傳狀的資料。不過就詩論詩,實在看不出有什麽好處。《文集》中最別致也最有趣的是收於卷十二、十三的幾種日記:《數馬記》《出白門曆》《江行曆》《歸航録》《戊午曆》《己未曆》。其中有的是南北行旅的記事,也有家居瑣記。這中間說到訪書的很不少,很可以看出他畢生收書的情況。現在從後面四種日記中擇録幾條,可以約略看到大致的面貌:
七日。密雲不雨。早至姚江,市書七種。內有于文定公《讀史漫録》,大有識力。 《喬莊簡集》,亦簡令有體,舟中讀之甚暢。午後雨甚。(萬曆四十六年正月)
十日。風雪俱狂。舟泊四明郵亭,推篷四望,大雪彌漫無際,欲覓友人作白戰不可得。呵雪水研墨作詩,復檢甬東所市書二十餘種。內有熊仁叔《象旨決録》,此我朝解經第一手,覓之數年,如渴得飲,急取讀之。時雪從篷隙入,遍滿几席間。余以一毯褥擁身, 都忘風雪。因跋爲 《辟寒編》。(萬曆四十六年正月)
二十二日。有賈人持蠹餘殘書來,市得三十餘種。內有陳植《木鍾臺》,此宋人解經史語也,頗類王伯厚《困學紀聞》,不免作頭巾氣耳。他如楊鐵崖《史義拾遺》及新刻張獻公《曲江集》,皆佳本也。(同上,二月)
十五日。得范元辰年兄寄示《天一閣書目》,並見貽司馬文正公《稽古録》。此書大約與呂成公《大事紀》相類,晦翁獨稱其簡要有體,恐亦公編摩《通鑑》後所成也。(同 上,四月)
這是見於紀録的 《天一閣書目》的最早本,也即著録於《澹生堂書目》中的一本,可惜已不可見了。四明范汝梓,是天一閣後人,曾爲承《初集》撰序。
二十一日。賀新郡公張泰符公祖。是日聞奴酋突發,撫順失事,大帥與全軍俱沒,遼事幾不可爲,爲之墮箸。余自園居以來,終歲不閱除書邸報,至是亟索近報,不勝藿食之憂,取古人應卒制夷之略,爲作《遼事案》。(閏四月)
士大夫居鄉,但仍不能不關心國事。不過他們所能做的也只是從故書中尋找有關文獻,加以纂輯論述而已。晚明這類著作頗有一些,雖多不免空疏之病,但究竟是時代風雲的反映,禁毀之餘,都是值得珍重的。
初九日。曬書畢。數日來余躬率平頭奴三四人,刷蠹理朽,揮汗插架。由朝及暮,瞬息不停,真所謂我自樂此不爲疲也。(同上,六月)
過書肆覓書,得十六種。內如宋人《方秋崖集》,極佳。又抄本《越嶠書》,載交南古今事甚悉,得之欲舞。(八月)
十五日。與鄭孔肩坐湖中小艇快談極暢。是日同過黃貞父寓林,樹老石奇,是湖中第一境。沿堤至西泠,復至孤山。又攜手過葛嶺。閱閔氏朱刻書四種,精工之極。此簡編中清玩也,孔肩歡呼爲書妖。天色已暮,始從錢塘門歸寓。至寓則居停主人已治具集兒輩待月矣。至漏下二鼓乃罷。(八月)
這是遊杭的日記。閔氏朱墨套印本書,過去一般不爲藏書家所重,以爲不過是給兒童閱讀的坊本;但在祁承看來,則是精工之至的雕版書,大加稱賞。這也可以算是藏書佳話吧。

